李贽:何心隐论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何心隐(1517—1579),原名梁汝元,字桂乾,号夫山,吉州永丰(今江西永丰)人。曾从学颜山农,为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年放弃科举道路,在家乡组织“萃和堂”,进行社会改良的试验。后因反对严嵩的斗争,遭严党疾视,改名何心隐,四处讲学,其言行颇具“异端”色彩。后被湖广巡抚王之垣以“妖逆”“大盗犯”的罪名捕杀于武昌。后人整理有《何心隐集》。李贽在此文中,肯定了何心隐“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畏死”的精神;赞扬了他为人行事“独来独往,自我无前”,不依傍他人,不迷信古人,为人行事要有自己的独立主张;并通过道学家和普通民众在何心隐遇害一事上的不同反应,得出了“匹夫无假”“谈道无真”的结论。这在当时都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正统思想的批判意义。李贽在其他文章书信中也多有对何心隐的推崇与论述,如《答邓明府》(本书卷一)、《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大孝一首》(本书卷二)、《与焦漪园太史》《寄焦弱侯》(见《续焚书》卷一)等,可参看。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①,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②,公独不肯治生③。公家世饶财者也④,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⑤。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⑥,万事瘁形⑦,以至五内分裂⑧,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⑨,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⑩;烈烈亦死,泯泯亦死⑪,孰烈。公固审之熟矣⑫,宜公之不畏死也。”

【注释】

①高:推崇,赞扬。

②自厚其生:重视自己的生活享受。

③治生:经营家业,谋生计。

④饶财:富有财产。

⑤“公独”二句:指何心隐从四十三岁起,为了讲学传道,交朋会友,先后到过南京、北京、福建、湖北、四川、浙江、山东、安徽等地。

⑥怆(chuàng)心:伤心。

⑦瘁(cuì)形:身体劳累,形象憔悴。瘁,劳累,憔悴。

⑧五内分裂:内心极端痛苦。下文“断肠”意同此。五内,五脏,亦指内心。

⑨鬼杀:指老死或病死。

⑩“百药”三句:意为多种药物积下的毒质,同用一种毒物制成的毒药,哪一种更毒呢?

⑪泯泯:寂寂无闻。

⑫审:仔细思考,反复推究。

【译文】

何心隐,原名叫梁汝元。我不了解何心隐,又哪里能知梁汝元呢!所以,我这篇文章姑且定名为《何心隐论》。

社会上谈论何心隐的人,推崇他的有三个方面,反对他的也有三个方面。赞扬何心隐的人说:“世人没有不想使自己的生活过得好的,唯独何心隐不肯为自己的生活着想。何心隐的家庭世代富有,他却置之不理,而只想和普天下的圣贤共同讲学传道。这说明何心隐对待生活的态度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人没有不怕死的,何心隐却不怕死,而只想求得一死以成全自己的名声。他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有的为百忧伤其心,有的为万事劳其身。以致五脏分裂,极端痛苦,求死不得者比比皆是,最终都还是不免一死。被人杀死、老死、病死,这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掉了脑袋是死,忧伤过度而死也是死,哪个更痛快?多种药物积下的毒质和用一种毒药做成毒药,哪种更毒?轰轰烈烈地死是死,寂寂无闻地死也是死,哪个更壮烈?何心隐对这些本来就仔细思考过了,他不怕死是理所当然的。”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①。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②,为鲁国之儒一人③,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④,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⑤,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⑥;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⑦?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⑧。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注释】

①诵法:称颂效法。

②首出庶物:语出《周易·乾》。超越于万物之上。首出,杰出。庶物,众物,万物。

③鲁国:古国名。公元前十一世纪周王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地处今山东西南部,建都曲阜(今山东曲阜)。春秋时国势衰弱,战国时为楚所灭。孔子为鲁国陬邑(今曲阜)人,故称“鲁国之儒一人”。

④独为其难:偏偏去做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⑤首出于人:超出一般人。

⑥得正而毙:语出《礼记·檀弓上》:“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孔颖达疏:“吾今更何求焉,唯求正道易换其箦(zé,用竹片芦苇编成的床席)而即仆焉。”得到正道而死,死得其所。

⑦“独不”句:“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语本《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意为志士仁人,不贪生怕死因而损害仁德,只勇于牺牲来成全仁德。

⑧任:担当。这里有坚持自己的主张和理想而不避祸害之意。

【译文】

还有些赞扬何心隐的人说:“何公是称颂效法孔子的人。但世上效法孔子的人,都是效法孔子容易效法的地方。孔子学说中,最难的地方是他把天下当作自己的家而没有自己的小家,把结交品质高尚的朋友而不是田宅看作最重要的。所以他能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成为超群出众的人,成为鲁国最大的儒,天下最大的儒,万世最大的儒。何心隐既然偏偏去做那些别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因此,他超出一般人之处就在这里,他首先引起人们憎恨之处也在这里。他怎么能逃出一死呢!孔子也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事件的狼狈,多次险些丧命,能保住性命已很幸运。如果幸运地没有死,人们一定认为他只有得到正道而死才死得其所。假使不幸死去,能不说他是‘杀身成仁’的志士仁人吗?如果死得有价值,有意义,何心隐又怎会避免呢!这样说来,何心隐是不怕死的。不仅是不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要为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思想而死。再说何心隐既然像这样活着,又怎能不像这样死去呢!那种认为何心隐是为名而死的说法是错误的。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名值得何心隐为它一死呢?”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①,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②,效之则为颦③,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④,公不尔为也⑤。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子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⑥,则可免入室而操戈⑦。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⑧,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有其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⑨,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⑩,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⑪,又由江西而南安⑫而湖广⑬,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盖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⑭,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⑮,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

【注释】

①独来独往;与下文“自我无前”,都是指何心隐能按照自己的独立见解行事,不顺随他人,不盲从古人。

②仲尼: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春秋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说的创始人。自汉代以后,孔子学说成为两千余年封建文化的正统,影响极大。孔子本人则被封建统治者尊为圣人。现存《论语》一书,记有孔子的谈话以及孔子与门人的问答,是研究孔子学说的主要资料。

③效之则为颦(pín):即“东施效颦”。典出《庄子·天运》。大意是,美人西施有心病,在村里皱着眉头,邻里的丑女看到觉得很美,也仿效西施皱眉头的姿势,反而出了洋相,显得更丑。以致村里的富人看见,紧闭着门不出来,穷人看见,则带着家人走开。后来人们就以“东施效颦”比喻盲目效仿他人,一味跟着别人走的模仿行为。

④丑妇:这里指上句说的东施。

⑤尔:代词。如此,这样。

⑥援:引用。

⑦入室而操戈:语本《后汉书》卷三五《郑玄传》:“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郑玄的字)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乎!’”后以“入室操戈”比喻以其人之说反驳其人。戈,古代的主要兵器,青铜制,盛行于商至战国时期,秦以后逐渐消失。

⑧终鲜:停止了友善往来。

⑨揭榜通衢(qú):把布告贴在四通八达的道路旁。揭榜,张贴文告。

⑩嘘呼叱咤(zhà):叹息呼喊和怒斥声。

⑪祁门:今安徽祁门。

⑫南安:今江西大余。

⑬湖广:即湖广行省。元代所置。明代的湖广辖境约相当于今湖南、湖北两省。何心隐在祁门被捕后,经过上述地方被押解到湖广行省治所所在地武昌。

⑭社稷:土神和谷神。古代以社稷作为国家的代表。

⑮此举为非是:指张居正默许杀害何心隐是错误的。但对当时有人说何心隐之死是张居正指令别人杀害的,李贽则给予否定。他在同时写的《答邓明府》中说:“何公死,不关江陵事。”(本书卷一)

【译文】

第三种称赞何心隐的人说:“何公为人行事都有自己的见解主张,绝不依傍别人,不迷信古人。既然如此,孔子虽然是圣人,但要学着他的样子去做,那就像‘东施效颦’一样,何心隐是不会如此作的。何心隐认为,世俗之徒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以为是‘大怪’,都想把自己杀死。可他们并不知道孔夫子在以前就这样做了。因此,我就以孔子的行为作依据,就可以避免受到‘叛离圣道’‘不守名教’的指责了。可是,结果贤者还是怀疑他,不贤者陷害他,原来的朋友也远离他而去,最后,竟然不幸为道而死。世人都愿意为忠孝节义去死,因为死后有某种名声,所谓死得比泰山还重,但没听说有为道而死的。追求理想,本来不是为成名,何必为它去死呢?何心隐现在已经为追求理想而死,恐怕他一死之后也就无声无息了。现在看杀何心隐时,武昌城上下有几万人观看,其中没有一个认识何心隐,但是没有一个不认为何心隐是冤屈的。等到把榜文贴在四通八达的大道口,列出何心隐的罪状,看榜的人都说列出的罪状虚妄不实,甚至有摇头叹息和愤怒斥责而不想再看的人。当时的人们对这件事的反应就可想而知了。从祁门到江西,又从江西到南安到武昌,路途经过三千余里,途中不认识何心隐却都知道何心隐是为求道献身的,三千余里中都是这样。不只是得罪过张居正因而怀恨他的人这样说,即使那些深信张居正、认为他对国家有大功的人,也认为这一做法是错误的。对于借杀何心隐来讨好张居正的人,大家都认为那简直不能算作是人。而真理在人们心中,真如同日月星辰在长空不可遮盖一样。何心隐的死,尽管不能用什么名义表彰他,可是人们都这样表示同情,这是他的道深入人心的结果,谁也阻止不了。然而,何心隐难道真的是不怕死的人吗?其实并不是。

“时无张子房①,谁为活项伯②?时无鲁朱家③,谁为脱季布④?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⑤,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⑥,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刬其出类⑦: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⑧。公之死顾不重耶⑨!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⑩!”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注释】

①张子房:张良(?一前186),字子房,传为战国时韩国城父(今安徽亳州)人。祖与父都曾为韩相。秦灭韩后,张良图谋恢复韩国,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狙击秦始皇未中,逃匿下邳(今江苏睢宁)时,遇黄石公,得《太公兵法》。秦末战争中归刘邦,辅助刘邦灭秦、楚,是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谋臣之一。汉朝建立后,被封为留侯。刘邦曾说:“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②活项伯:使项伯活下来。项伯,名缠(chán),字伯,秦末下相(今江苏宿迁)人。项羽的叔父。项伯杀人犯罪,张良曾把他藏匿起来。事见《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

③朱家:鲁国人,汉初游侠。

④脱季布:使季布得以解脱。季布,楚国人,项羽部下名将,曾多次带兵围困刘邦。项羽失败后,刘邦悬赏缉拿季布,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向刘邦说情,季布得以赦免。

⑤下石:投井下石。这里暗指耿定向等。耿定向与何心隐本有交往,耿与张居正也关系较近,但何心隐遇难时,耿却坐视不救。

⑥匹夫:古代指平民中的男子,后泛指平民百姓。

⑦刬(chǎn)其出类:铲除那些杰出的人。刬,同“铲”。出类,超群出众。

⑧斯文:与上文的“斯道”义同,指何心隐所坚持的理想与主张。

⑨顾:岂,难道。

⑩泰山氏之比:即前文“死有重于泰山者”之比。“氏”字疑为衍文。

【译文】

“当时没有像张子房、鲁朱家那样的人来营救,谁能让项伯和季布活下来?我从这件事更看清了道学家的虚伪。现在看来,那些为何心隐的死含怒喊冤的,都是和他不相识、没有见过面的人;那些对何心隐的死袖手旁观,并落井下石的人,却都是那些聚集门生大讲道学的人。这样看来,一般老百姓不会虚情假意,所以不会掩饰他们的真实感情;口讲道学的人却没有真心,所以他们一定要除掉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由此更可知道学家们的灵魂了。正因为当今没有真正谈道的人,所以何心隐一死,他所坚持的理想与主张也就随之丧失了。何心隐的死能说不是事关重大吗?他的死难道是泰山可以比拟的吗?”以上三种意见,都是当世还能与普通百姓同具真心的贤人君子们赞扬何心隐的理由。

其病心隐者曰①:“人伦有五②,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③。与上訚訚,与下侃侃④,委蛇之道也⑤,公独危言危行⑥,自贻厥咎⑦,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⑧,则畔者必众⑨;责人于道路⑩,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⑪,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注释】

①病:指责。

②人伦:封建礼教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准则。《孟子·滕文公上》:“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③偏枯:偏于一方面,照顾不均,失去平衡。训:准则。

④“与上”二句:语本《论语·乡党》:“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意为上朝的时候(君主还没有到来),同下大夫说话,温和而快乐的样子;同上大夫说话,正直而恭敬的样子。侃侃,和悦貌。訚(yín)訚,恭敬貌。

⑤委蛇(yí):这里是顺随、顺应的样子。

⑥危言危行:刚正的言论,正直的行为。危,刚正,正直。

⑦自贻厥咎:自招其祸。贻,遗留,致使。厥,其。咎,祸害,过错。

⑧绳:管束,约束。

⑨畔:同“叛”。

⑩责人于道路:对众人进行指责。道路,路上的人,指众人。

⑪聚人以货财:用财货来笼络人。指何心隐常用财物帮助朋友。

【译文】

那些指责何心隐的人说:“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准则有五条,而何心隐却抛弃其四,只重于师友一个准则,偏重于一方,这是不应该的。上朝之时,同上大夫说话,要正直而恭敬,同下大夫说话,要温和而快乐,这是应该遵循的顺随之道。而何心隐言论刚正,行为正直,必然要自招其祸,像何心隐这样明智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况且道理要顺随人性,学术贵在平易。因此,对人管束过于严酷,不服管束的人必多;对众人进行指责,那就使大家不得安宁;用财物笼络人,那就会使贪财者为了利益而互相竞争:何心隐这样做,那不是自取灭身之祸吗!”以上这三方面,正是社会上一些道学家指责何心隐的地方。

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①,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为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②!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③,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④?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⑤,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⑥,其及也宜也⑦。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⑧;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⑨,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⑩。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注释】

①衣食是耽:沉湎于衣食之中。耽,沉湎,专注。

②置之齿颊间:即挂齿、提及之意。齿颊,牙齿与腮颊,亦用以指口头谈说。

③绪论:言论。

④俟(sì):等待。

⑤见龙:《周易·乾》卦:“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意为原来潜藏的龙已上升出现在田野,以象征道德高尚的人物也将由隐忍中出现。这里借此赞扬何心隐。见,同“现”。

⑥亢:高。《周易·乾》卦:“亢龙有悔。”以表示龙飞得过高而达极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进退两难,以致后悔。这里用以比喻何心隐由于危言危行而受到迫害。

⑦及:及祸,及难,即遭灾,遇祸。又指涉及,遭受。这里指何心隐遭受到迫害。

⑧上九:《周易·乾》卦中的第六位,是乾卦最高、最后的一爻,爻辞即“亢龙有悔”。虚位:虚设的位置。位,指爻在卦中的位置。

⑨此一爻:指乾卦“上九”这一爻。爻,《周易》中组卦的符号。“一”为阳爻,“–”为阴爻。每三爻合一卦,可得八卦,称为经卦;两卦(六爻)相重则得六十四卦,称为别卦。爻含有交错和变化之意。

⑩上九之大人:居于“上九”之位,也就是作为“亢龙”的圣人。

【译文】

我认为这些说法是不值得评论的。这些人不过是当世一些只知追求吃穿,根本不懂得道理、学问为何物何事的世俗之辈,这样的人竟敢狂妄放肆地进行讥笑和诋毁,又哪里值得一提呢?唯独前面赞扬何心隐的那些意见比较正确,可是也还有不当之处。不过,我不曾亲眼见过何心隐,也没有当面听过他的论述,窥探一下他学说的详细内容,就轻率地认为人家对何心隐的赞扬有所不当,或许也不妥当。我暂且以自己的想法对何心隐评论一番,等将来世上万一有了解他的人再做真正恰当的评价,也是可以的吧!我认为何心隐是以“见龙”自居的人,他无时不在活动而不知道在一定的时候敛迹隐形,那就势必成为“亢龙”而达到过分的地步,遭到祸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亢龙”也是龙,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比拟的。既然是龙,如果最终达不到“亢龙”的地位,那么“上九”的位置就是虚设了;位不可虚设,作为龙不容他不达到“亢龙”的地步。只有何心隐适合承担“上九”这一爻,那么,认为何心隐是居于“上九”之位的圣人是可以的。这也是我写《何心隐论》这篇文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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