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博引文學、歷史、政治、民間文化的例子,剖析權力互動關係最複雜幽微的一面,以此開闢出看待政治行為的新穎視角──「隱藏文本」。
演好形式上的服從,將所有反抗化無聲息、藏進上位者眼光難以照進的角落再伺機而發,這便是位居低處者的處世之道。若僅從表面上的狀況解讀,將會缺失權力關係中最具張力的部分,而忽略了從屬者面對權威的策略與能動。 支配群體與從屬群體之間永無止境的對弈,使得雙方持續上演著「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戲碼:檯面上,支配者巧妙地宣示所擁有的統治地位,從屬者則壓下所有想法、佯裝順服;檯面下,這些被壓抑的話語,在支配群體難以察覺的地方於從屬群體間形成一套具有共識的論述或肢體表情,做為對權力關係的批判與抵抗。這套從屬者的共有文本以各種巧妙的方式掩護,在檯面下持續茁壯,等候適當時機躍上舞台。
斯科特透過許多實例探討公開文本與隱藏文本之間的連結與差異,同時亦對於從屬、抵抗、反叛等各種觀念提供了原創性的理解。
公開文本的價值與代價
支配關係同時也是抵抗關係。一旦確立,支配本身的勢力不會永久持續。支配因為牽涉到違反受支配者的意願,利用權力去榨取勞動、生產、服務、稅金,會造成相當嚴重的摩擦,而且唯有透過不斷努力鞏固、維護和調整才能延續。維護支配地位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透過展示和實行權力,將支配象徵化。每次外顯可見的利用權力─每道命令、每個服從行為、每次列表和分級、每種儀式秩序、每次公開懲罰、每次使用尊稱或貶低的稱謂─都是支配的象徵性舉措,有助於彰顯和強化階層秩序。要長久維持任何模式的支配總是困難重重,可能有人會問,若考慮到會出現抵抗支配的情況,那麼需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鞏固支配─需要多少毆打、監禁、處決、祕密協議、賄賂、警告、讓步,以及尤其需要多少次公開展示顯赫地位、懲戒性懲罰、慈善、崇高正直等等,才足以維持支配?
我希望能在這章中先粗略快速地識別出公開文本所代表的政治工作。肯定、隱瞞、委婉化、汙名化,以及最後的全體一致表象,似乎是此處分析的幾種支配的演出方法核心。詳述全體一致的概念後,我接著主張,支配的菁英試圖在公開文本中將社會行動比喻和描繪成一場官方遊行,因此透過忽視來否定從屬者自主社會行動的可能性。實際自主發起集會的下級者往往會被描述成暴民或烏合之眾。最後,我將回頭處理第二章結尾所提出的問題:這些表演實際的觀眾是誰?
有些事件本來就是規劃來以論述肯定特定的支配模式。俄國紅場(Red Square)的勞動節遊行(May Day parade)是階層體系和權力的大規模展示,從閱兵台上的級別高低排序,到行進隊伍的秩序,再到蘇聯(USSR)軍事力量的展示,都創造出一種強大和團結的形象,目的是同時讓黨員、公民和外國對手感到敬畏。然而,多數的論述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展示。一個農奴或奴隸的工作組在農田裡被騎馬的監工監督,這既是對權力關係的論述肯定,當然本身也是物質生產的過程。遠更頻繁發生的小規模「儀典」作為支配和從屬的日常體現,可能更具說服力。當農民在地主或官員面前脫帽,當奴隸主召集他的奴隸來見證一頓鞭打,當用餐的座位是按照地位或身分來安排,當一家之父取走大盤上的最後一塊肉,便已表達出階級和權力關係。因為每次肯定都會顯現出一座階層金字塔,而菁英位處頂端,自然會在這類的肯定上投注最多的政治資源。
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在他位於英國新拉納克(New Lanark)的紡織工廠引進的「無聲監控器」(silent monitor)是個顯著的例子,試圖讓權力和評價關係一直都可為肉眼所見。歐文認為無聲監控器是工廠「檢查下屬行為最有效率的方法」,那是一小塊四面的木塊,每面都塗上不同的顏色─黑色、藍色、黃色和白色─並且附有鉤子,好讓某一面可以面向外頭。每位員工─大概只有廠長兼經理除外─都配有一只無聲監控器,在工作場所顯眼地展示出來。外露的顏色代表他的主管對他前一天表現的評價─黑色代表不佳,藍色代表一般,黃色代表良好,白色代表優異。可以對監督者的評價提出上訴,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如此一來,歐文或任何其他人穿過工廠時,都可以立即具體看見每位工人昨日表現的指標,而透過同樣的標誌,每位工人實際上都在他或她的脖子上掛著管理階層的評價。為了賦予這個制度歷史的深度,每個顏色都有編號,而每天的評價都記錄在歐文所謂的「操行冊」中,只要員工仍在他的工廠工作就會持續記錄。歐文認知到這個方案和聖彼得(St. Peter)的傳說名冊─書中完美無誤地記錄人的品行─之間的相似之處:「在操行冊中記下編號的做法─永不抹去─可能可以比擬為據說負責記錄的天使在替可憐人性的好壞行為做記號。」在這個地球上的計畫中,上帝的位置被工廠廠長取代,而罪孽的作用則被根據某人對生產和利潤的貢獻所做出的評價取代。歐文的制度賦予支配者對他們從屬者工作成果的評價一種正規且公開的形式;公開文本變得肉眼可見且無所不在。這條偉大評價鏈的階層結構,就消滅其他關係和評價標準的能力而言,幾乎符合歐威爾主義(Orwellian)。
想像一下歐文方案的翻轉版本可能造成的象徵性影響。也就是說,想像一座工廠,裡頭每個主管脖子上都掛著下屬每日強制評鑑他們行為的指標,這個準則往上延伸到連歐文本人也適用。當然,若要完整翻轉,我們也必須想像制裁權力的翻轉,因為歐文操行冊裡一連串的壞記號不只是公開羞辱,更無疑會導致降職、減薪、或甚至解雇。
一如其他的權力儀式,歐文公開展示支配和評價的做法不僅描繪出一套自己身處頂端的階層制度,也將任何對生產關係的非傳統看法擠下公開舞台。然而,有某些展示、某些儀式比其他的更精巧,且受到更嚴密的控制。任何崇高神聖的機構似乎都尤其如此,他們聲稱獲得認可和有權支配的主張,大多都是以其與過去歷史延續和忠誠的連結為基礎。因此,王室加冕典禮、國慶日慶祝活動、戰爭烈士的紀念典禮似乎都經過精心設計,以避免意外發生。或許針對我們稱之為禮節或禮貌、較小規模的日常儀式,也可以冒險提出同樣的歸納。禮節的規範畢竟代表著某種社交的語法,由品味和禮儀的捍衛者強加實行,讓這種語法的使用者可以安全遊走在一大群陌生人之間─尤其是有權有勢的陌生人。不過就算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皮耶.布赫迪厄所述,表演也充斥著權力:「禮貌的讓步總是包含政治的讓步……是個人應繳的象徵性稅金。」當沒有遵守禮貌規範的舉動被視為不服從行為,便是其中所涉及的政治讓步最顯而易見的時刻。我們很容易就會將權力的展示和儀式視為某種使用強制力的廉價替代方案,或視之為試圖利用早已被削弱的原始權力或正當性來源。有效的展示藉由傳達掌握實權和行使權力意願的印象,可以節約使用實際的暴力。舉例來說,想像一個高度階層化的農業社會,地主剛剛取得強制力,可以可靠地發現和懲罰任何違抗他們(例如透過盜獵、租金杯葛、請願、叛亂等方式)的佃農或勞工。只要他們保有顯眼的儀式表象、揮舞他們的武器、頌揚過去的壓制事件、維持嚴厲果決的氛圍─而且只要他們壓制的實體象徵仍存在,比如監獄、警察和公開威脅等形式─他們就可能發揮令人生畏的影響力,遠遠超過當代菁英實際擁有的權力。只須小小表現出地主的力量,就足以讓權力的瘴氣瀰漫好一陣子。在沒有任何顯現地主弱點實例的情況下,他們的權力可能許久都不會受到挑戰。
成功傳達權力和權威會帶來許多結果,因為這有助於形成某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如果從屬者相信他們的上級者十分強大,這樣的印象會幫助他自己也如此認知,並且反過來強化他實際的權力。表象確實有其重要性。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提供了我們這項見解最令人恐懼的版本:「人不能單靠力量統治。的確,力量很關鍵,但同樣重要的是要擁有某種心理素質,馴獸師要成為他野獸的主人也需要這種素質。必須說服他們,我們才是勝利者。」我希望能夠在後文說明,為什麼我們應該質疑許多支配的菁英能否用這種方式「自然化」他們的權力。然而,到目前為止值得注意的是,這類展示的觀眾不只有從屬者;菁英也是他們自己表演的消費者。
我們會猜想,支配群體的成員是在社會化過程中學會權威和自信地表演的本領。對世襲的統治群體而言,訓練往往一出生就開始了;貴族學習如何表現得像貴族,婆羅門要表現得像婆羅門,男人要表現得像男人。對於那些地位不是透過繼承取得的人而言,則需要在職訓練,來讓他們扮演的老闆、教授、軍官、殖民官員等角色具有說服力。展現優越的表演表面上是為了讓從屬者留下印象而演出,但同時也讓統治者挺直腰桿。一如歐威爾在〈獵象記〉的其他段落所觀察到的,在當地人面前表現出殖民官員的樣子可以成為有力的鼓勵:
群眾看著我時,我不像一般定義的那樣害怕,不像我獨自一人時那樣害怕。白人絕對不能在「當地人」面前受驚;因此,他大致上都不會受驚。我腦中唯一的想法是,如果出了什麼意外,那兩千名緬甸人就會看見我被追逐、趕上、踩踏,變成一具齜牙咧嘴的屍體,就像山坡上的那個印度人。而如果這件事發生的話,很有可能有些人會哈哈大笑。那可絕對不行。
支配與抵抗的藝術:潛藏在順服背後的底層政治,公開與隱藏文本的權力關係epub资源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