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4年秋天,三艘荷蘭克拉克大帆船來到澎湖灣,和明朝對戰、在東亞劫掠,從此改變了澎湖與台灣的命運。
大航海時代開啟,歐洲人相繼東來,交織成無比複雜,精彩萬分的悲喜劇。海盜與海商勾心鬥角,日本豐臣秀吉想征服世界而征戰朝鮮,明朝大將帶領水師對戰荷蘭紅毛船,歐洲崛起大國將內部戰爭延伸至海外殖民地。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場戰爭、每一次交易的背後,都有著曲折豐富、精彩無比的故事,在此時此刻,交會於澎湖。
故事,必須先從澎湖說起。
重回視野的東亞世界
最近,隨著東亞國際地位的重要性日增,有關東亞史與十五至十七世紀早期全球化歷史的研究,無論在臺灣、中國大陸,或者韓國、日本,都開始一波新的研究熱潮。這固然與東亞經濟圈的崛起有關,但它和1990年代之亞洲研究又有所不同。它更多是透過歷史,回歸東亞,指向未來。
1990年代的東亞研究偏重經濟面,諸如:日本第一、亞洲四小龍、四小虎、亞洲經濟奇蹟、雁行理論、儒家經濟圈等。它所環繞的中心,以帶動亞洲經濟起飛的日本為主。
但二十一世紀開始的這波研究熱潮,卻更為深刻而廣闊的挖掘早期全球化時代,以東亞為主體的歷史,以及與歐洲文明的首度接觸的碰撞歷程。相較過去以歐美為主體的觀點,這一波的主體更突顯東亞本身。每個國家以自身的歷史為主體,打開不同於歐美觀點的論述。
特別是,研究的歷史時間,不再從歐洲人東來開始,而是始於更早,從十五世紀歐洲人尚未來到東亞之前,東亞各國的國際關係與海洋發展史,再延續到十六、十七世紀歐洲人來到遠東,從而對亞洲國家的政治、經濟、地緣政治等,造成深遠的影響。過去並非沒有此種主題的研究,前中研院士曹永和即是佼佼者,但話語權一直掌握在歐洲殖民帝國的學術與媒體手上。東亞的這些研究與論點並未受到重視,是直到近期以來,逐漸成為顯學。
全球化之前的東亞之所以非常重要,原因在於:這些早已存在的東亞國家之間的交往與海洋貿易,正是歐洲人東來時藉以發展的物質與文化基礎。質言之,歐洲人所抵達的東亞,不是像他們描述的那樣,「哥倫布來了,美洲的歷史才開始」(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反諷語),彷彿歐洲人來了才帶來商業與文明。事實是,東亞早有經濟與物質的基礎;甚至物質文明、工藝造詣、社會組織、國際商業活動的範圍等,都遠高於歐洲。這只要看看當時歐洲與亞洲的貿易逆差,就可以知道。
正如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寫《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想證明的,美洲本有自己的歷史與文明,是一個豐富飽滿的生命體,只因為歐洲人來了,切開它們的血管,吸取了它的血,才使得拉丁美洲變得貧窮落後、命運悲慘、不得翻身。而歐洲的資本主義帝國也正是靠吸取拉丁美洲、非洲這些國家的血,從自然資源的黃金白銀到農作物,從壓榨人民的勞動到大量奴隸的販賣,是這些人與大地之血,才滋養了這些帝國。
東亞也是一樣的。東亞是在十九世紀工業革命之後,歐洲所帶動的軍事、工業生產,改變了航運技術,從而以新型態的船堅炮利,擊垮了東亞國家,建立新的全球霸權,因此改寫歷史,將東亞描述成一開始就是經濟落後、封建、封閉、不文明的待開化國家,進而將其侵略殘暴的殖民行徑,描述成帶來現代商業的「文明開化過程」。
學者曹永和在〈中國海洋史話〉中,對這一段歷史有非常清晰的提點。他認為:「明代歐洲國家東來的時候,由於東西雙方的差距有限,所以對東方並未如後代所認為造成很大的影響與衝擊。反之,在明代東、西方交會時,歐洲人從東方受到不少的影響。根據當時在各地布教的天主教傳教士的報告中,顯示了他們對亞洲各地高度的文明、繁榮的社會及精巧的工藝,無不十分驚訝。所以對於這一時期的西方東漸,有許多人認為對中國造成很大的衝擊,其實不然。這是十九世紀以後,歐洲人所養成的優越感及亞洲人的自卑感所肇始的。」
更明確說,是十九世紀之後,東亞始失去話語權與歷史解釋權。一切的學術研究、討論主體、價值判斷等,莫不以歐美的論述為標竿,弱勢的東亞國家被描述成不文明的、人吃人的黑暗國度,等待歐洲文明的拯救。殖民者的壓迫,於焉被美化為拯救,迫害變成救贖。
日本或許稍有不同,以「脫亞入歐」為精神指向,向歐洲認同起來。但在甲午戰爭之後,日本變身為亞洲的侵略者,先殖民韓國、臺灣,再侵略中國,最後侵略亞洲各國,甚至發動對美國的戰爭。但日本所標舉的旗號,卻是「大東亞共榮圈」。它所藉以號召的精神內涵,自稱是「王道」,亦即以亞洲的「主宰者、救贖者」自居,要將亞洲國家從歐洲帝國主義的壓迫裡解放出來,全面實施王道,進而領導全亞洲,對抗歐美。但在骨子裡,它仍是承接帝國主義的思想,只不過那個殖民帝國換成日本而已。在價值判斷上,並無翻轉之功。
二戰後,美國成為亞洲的新主宰者。冷戰二體制對立下,美國所建構的圍堵防線,從韓國、日本、琉球、臺灣一路延伸到菲律賓、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歐洲國家在十六、十七世紀所建構的殖民地,全面由美國所掌控。
曹永和所謂「歐洲人所養成的優越感與亞洲人的自卑感」依舊由美國所繼承。話語權依然掌握在歐美的學界。
這情況,要直到1980年代日本經濟崛起,及1990年代的亞洲四小龍經濟起飛,日本與四小龍成為美國研究對象,四小虎(印尼、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繼之而起,成為被歐美期待的新興經濟體。亞洲國家終於逐漸擺脫過去的落後形象,而為歐美學界所看重。一時間,亞洲經濟奇蹟成為1990年代的顯學。
然而,1990年代的東亞研究仍是歐美中心主義,只是將亞洲經濟的崛起視為值得研究的對象,其主要關注的範疇在經濟發展,以及與此相關的社會文化。例如儒家文化與基督新教倫理的對比、亞洲人的儲蓄習慣、勤儉美德、儒家文化圈等。它是一個稍嫌模糊而籠統的大概念,並未深入到東亞各個不同國家的宗教、信仰、文化等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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